義子(下)

摘自托爾斯泰短篇故事集

＜十＞

　那義子跑到河邊，喝了一口水，跑回去把水吐出來，澆著一塊焦炭。他往返多次，把那三塊焦炭都用水澆灌了。後來，他肚子餓了，身體也疲乏了，便跑進那茅舍裡面去，向那隱士要東西吃。那知進門以後，只見那老人僵臥榻上，已經死了！那義子找尋著食物，找到了一些硬 麵包，吃了一些果腹。然後他拿了一個鏟，給那隱士掘了一個墓穴。他夜間用水澆灌焦炭，白天掘著墓穴。在他掘墓穴時際，有幾個人從村中跑來，送東西給那老人吃。他們聽見老人已死，並且得悉老人已經把那地方讓給了那義子，便幫忙他將老人埋葬了，把他們帶來的乾糧給了他，並且答應他以後還要送東西來給他吃，接著便告辭了。

　義子住在老人的地方，每日有人送東西來給他吃。他照著隱士的遺命，每天到河邊去用口取水，澆灌焦炭。

　他在那裡住上了一年，有許多人跑去拜望他。他的名聲漸漸播傳出去，人們都知道有一個聖者住在林中，每天到山腳下去用口取水，澆灌焦炭，目的在拯救靈魂。遠近的人跑來看他。富商巨賈用車運載許多禮物來送他，可是他只把最簡陋的必需品留為己用，而把其餘的東西分給窮人。

　他每天用半日的時光，用口取水，澆灌焦炭。其餘半天時間，做修養的工夫和接見客人。他覺得這就是隱士所教的消滅罪惡和贖罪孽的方法。

　他在兩年之間，每天用口取水，灌溉焦炭，可是那些焦炭始終沒有發芽生長。

　一天，他在茅舍裡靜坐，聽到門外有人騎馬經過，口中唱著歌。他跑出門去，看那人是誰，只見一個身材高大衣冠整齊的青年騎著一匹駿馬。

　他喝停了那人，問他：是誰？到哪裡去？

　那人拉住了韁繩，回答道：「我是強盜，專門在大道上殺人越貨，人殺得越多，我歌唱得越起勁。」

　那義子聽了那人的說話，心中吃驚，忖道：「像這樣的一個人，我們怎麼能夠去除他的罪惡呢？對一般自動到我這裡來認罪的人，是容易和他們交談的。可是這人偏偏把所做的惡事當做榮耀的事情講著。」

　他一言不發，轉過身去，心中忖道：「現在我怎麼辦呢？這個強盜也許要在這裡剪徑打劫，使人們遠避，不敢再到我這裡來；這對於他固然是一種損失，而我也無法生活下去了。」

　當時，他就回轉身來，向那強盜說道：「人們到我這裡來認罪求恕。如果你畏懼上帝，那麼請你也認罪悔改。如果你沒有悔過之心，那麼請你遠離此地，永不再來，以免驚擾一般人而使我心中不安。你如不聽我的話，上帝必定要懲罰你。」

　那強盜聽了，哈哈大笑，說道：「我不怕上帝，我也不聽你的話。你不是我的主人，你靠禱告過活，我告打劫度日，我們這些人都須要生活。你可以教那些老婆婆，可是你不能教我。而且，正因為你向我提起上帝來，我就預備明天再殺兩個人。我要把你殺死，可是目前我還不想弄污我的手。看你有什麼辦法躲過我的刀鋒！」那強盜說完這些恐嚇的話以後，就拍馬呼嘯而去。那義子平安無事的過了八年。

＜十一＞

　一日，那義子照常用口取水澆灌了焦炭，回到茅舍裡去，坐著休息，眼睛望著外邊，看有無人前來，可是那天整天沒有人來，他獨自坐在那裡，直到黃昏，心中感覺寂寞無聊，思量著過去的生活，想起那強盜指責他靠禱告過活，又檢點著自己的生活，心中說道：「我並沒有照隱士吩咐我的話去做。他教我苦修，而我卻因此而博得盛名和享受優越的生活，我已經沈溺在這種生活裡面，現在如果有一天沒有人來，我就覺得悶悶不樂；他們來了，我就覺得快樂，而所以快樂的緣故，是因為他們稱頌我德行高超。這不是一個人應持的生活態度，我變成一個沽名釣譽的人了，我還沒有補贖我的罪孽，卻增加了新的罪孽。現在我決定跑到這樹林的另一部份去，使人們找不到我，而在那裡補贖我過去的罪孽，不犯新的罪過。」

　那義子決定以後，便裝了一袋乾糧，拿了一把鏟，離開那茅舍，來到一個杳無人煙的深谷去，預備在那裡挖一個洞穴藏身其間，與世隔絕。

　他背著袋子，拿著鏟子，一路走過去，中途忽然看見那強盜騎馬迎面而來，驚慌奔逃，可是那強盜已經追到他了，問他到哪裡去．那義子回答強盜說，他預備脫離人群，到人跡不到的地方去。那強盜聽了，很為訝異。說道：「人們不來看你，你如何生活呢？」

　那義子沒有想到這一點，可是此刻那強盜的問話，卻提醒了他食物是必需的。

　當時他回答道：「聽憑上帝給我些什麼東西吃。」

　那強盜聽了，不說什麼，拍馬而去。

　這時，那義子忽然忖道：「剛才我為何不問問他的生活情形？也許他現在已經悔改了。他今天好像比以前態度溫和了一些，沒有恐嚇著說要殺死我。」所以立即，他大聲喊那強盜道：「你還得懺悔罪孽哩，你不能逃避上帝。」

　那強盜勒馬回來，從腰間拔出刀來，恐嚇那義子，那義子驚惶失措，奔逃到樹林深處去了。

　那強盜也不追趕他，只大聲地喊道：「老頭兒，我兩次饒你性命，可是下次你再碰到我，我一定把你殺死！」

　說完，他就拍馬而去。黃昏時，那義子去灌澆焦炭，只見其中的一塊竟然萌芽了！一棵小蘋果樹長出來了。

＜十二＞

　那義子與世隔絕，過著孤獨的生活。後來他帶的一些乾糧吃完了，他就忖道：「現在我必須跑出去找些草根來吃。」他走不遠，就看見一袋乾糧掛在一根樹枝上，他把那袋乾糧拿了下來，賴以生活。

　他把那袋乾糧吃完之後，又在那棵樹上發現一袋乾糧。他這樣的生活著，倒也很安定，只有一件事使他不安，就是怕那強盜來殺害他。他每次聽到那強盜經過那裡，便趕快隱藏起來，心中忖道：「也許他會在我把我的罪孽補贖之前把我殺死。」

　他這樣的過了十多年。那棵蘋果樹已經長得很高了，可是另外兩塊焦炭依然如故。

　一天早晨，他一早起來，就跑出去工作。他照常用口取水，把那焦炭四周的土地都弄濕，身上覺得很疲乏，便坐下休息。他坐在那裡心中忖道：「我犯了罪，而且怕死。也許上帝的旨意是要我以死來補贖罪過呢。」

　他心中剛起了這個念頭，就聽到那強盜騎馬而過。這時，他心中忖道：「禍福都在上帝手中。」於是他就跑過去見那強盜。他看見強盜騎著的馬上不只強盜一個人，而在他背後的馬鞍上坐著另外一個人，那人的手腳都被綁了起來，口中塞著棉花。那強盜一路上對那人謾罵不已。那義子跑過去，站在馬前，開口問道：「你把這人帶到哪裡去？」

　強盜回答道：「帶到樹林裡面去。他是一位商人的兒子，他不肯把他父親藏錢的地方告訴我，所以現在把他帶到樹林裡面去鞭打他，逼他說出來。」

　說了，那強盜用踢馬刺踢著馬，預備動身，可是那義子拉住了韁繩，不讓他過去，說道：「把這個人釋放掉！」

　強盜動了怒，舉臂欲擊，口中說道：「你是否要和這人嘗嘗同樣的滋味？我不是對你說過，說要殺死你嗎？讓我走！」

　那義子毫不畏懼，說道：「我不讓你走。我不怕你，只怕上帝；上帝命令我不讓你過去。快讓這人自由！」

　強盜皺著眉頭，拔出刀來，將那人身上的繩子割斷，把他釋放，口中說道：「你們兩人都滾吧！下次你們再遇到我，你們當心點！」

　商人之子從馬上跳下來，飛奔而去。

　強盜預備拍馬前進，可是那義子止住著他，再勸他放棄他罪惡的生活。那強盜一路靜聽著，聽完以後，就拍馬前進，一句話也不說。

　隔天早上，那義子去澆焦炭，只見第二塊焦炭也萌芽了！又是一棵蘋果樹在那裡生長著。

＜十三＞

　時光又過了十年。一天，那義子靜坐在家，心中無欲無懼，充滿快樂。

　他心中忖道：「上帝賜給我們的恩典如何之厚，而人們卻無端的自尋煩惱。他們為何不能愉快地生活？」

　他想起人類的罪惡和自尋煩惱，不禁升起憐憫之心。

　他心中說道：「我這樣的生活是錯誤的，我必須出去，把自己所學得的教人。」

　他的心中剛起這個念頭，就聽得那強盜經過。他讓那強盜過去，心中忖道：「向他講說是無用的，他是不會懂得的。」

　可是一會兒他就改變心意了，跑到路上去，他看見那強盜騎在馬上，垂頭喪氣，沒精打采。他看了，不由得的起了憐憫之心，跑過去把手放在那強盜的膝蓋上，說道：「親愛的兄弟，請你憐惜你自己的靈魂！上帝的靈存在你的裡面。你自己痛苦，而使人家也受痛苦。並且要使將來的人也受痛苦。可是上帝是愛你的，為你準備了許多恩典。請你不要自暴自棄，把你的人生改變吧！」

　強盜皺著眉頭，轉過身去，口中說道：「別管我的事！，」

　可是那義子把強盜握得更緊了，開始哭泣起來。

　這時，那強盜舉起眼睛來看那義子。他對他注視了許久，然後從馬上跳下來，屈膝跪在那義子的腳下，開口說道：「老公公，你把我征服了。二十年來，我持續著抗拒著你，可是現在你終於把我征服了。請你隨意處置我吧，因為我已經沒有能力管轄自己了。你最初勸告我的時候，只讓我火上加油，更加憤怒，後來你和人們隔絕了，我才開始把你的話思量著，因為我看到你是不求施捨的。從那天起，我每天拿東西來給你吃，把那東西掛在樹枝上。」

　這時那義子想起那主婦把那抹布洗乾淨絞乾以後才把桌子擦乾淨，同樣地，他去除了自私自利的心和洗淨了自己的心以後，才能洗淨別人的心。

　強盜又說道：「我看見你不怕死，我的心就改變了。」

　這時那義子想起那些鄉人把機械安置妥當以後才把那木箍造成，同樣地，他拋卻了死的恐懼和把生命奉獻給上帝以後，才把強盜不受約束的心控制下來。

　強盜繼續說道：「可是我的心還沒有完全軟化，直到你對我起憐憫之心並為我而哭泣。」

　那義子滿心歡喜，帶著那強盜到那焦炭所在的地方去。到了那裡，只見那第三塊焦炭又萌芽了，生出一棵小蘋果樹來。那義子想起那幾個牧牛者把火生旺以後，才能夠把濕柴燒著，同樣的，他自己的心燃燒以後，然後能使別人的心也燃燒起來。

　那義子心中充滿快樂，因為他終於補贖了他的罪孽了。他把一切經過事情告訴那強盜，接著就歸天。強盜把他埋了以後，就遵照那義子所吩咐他的話生活著，並把那義子所教他的道理轉教人們。（全文完）